访谈实录 |一个名校生的卖淫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赫兹实验室」写了大半年了,其实我更多的时候,是在与所有的读者一起面对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现行社会的一个对于“文明”与“道德”的讨论。
有目标吗?我想有的。我希望所有的读者能明白:当我们用“文明”与“道德”这样的利刃去指向每一个人时,你都没有资格,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绑架别人的生活。而是来思考,我们自己应该怎么活。
今天我们要来聊的是那些社交网络上的性工作者。
时常用线上社交软件的朋友应该有注意到,近几年有越来越多的美艳脸孔出现在你使用的社交软件上,又消失于无形,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便是在这个社会上贩卖腰肢的存在,也就是性工作者。
今年7月,我在社交网络上约到一位性工作者,我付了他一整天的嫖资,但只进行了一场谈话。
「那也太不“讲究”了」
我一度以为他不会来了。在我们加完微信后,他说:“给我转200车费。”我想,每一个嫖客都会这一刻在心里打鼓:不会是骗子吧?
然而他还是出现了,一个183的,阳光帅气的身材姣好的男孩的脸,一身运动装的出现在我的家里,我买下了他的时间。
在他得知我只是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有一点点的吃惊,“你是记者吗?”他问。
“我只是好奇。”
我给他倒了杯水,用那200元的路费展开我们的谈话:“为什么不收到200的路费之后就把我拉黑?”
“那也太不“讲究”了。”他说。
说实话,这件事情给了我很大的撼动,来源于“讲究”这个词。任何行业,任何人,也许都有自己内心的道德底线,可以“卖”但不“骗”这是一个性工作者的道德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一种内心的堂正与方圆。
「流窜的他们」
“你会一直在成都吗?”我问
此时,他已经在成都待了半个月,而在此之前,他在宁波生活了一个月,如果我们把中国的各个城市编织成一张大网,此刻他们每一个人正像一个个的光点在这张大网上流窜。
“下一站准备去重庆。”他答到。
我跟他聊到这种居无定所的漂泊感,他说:“我喜欢流浪。”是的,他们一部分人,将这种流窜赋予了某种自由主义或者说浪漫,在他的朋友圈里,有着全国各地的打卡,甚至有美国:“那是一个老板带我去的。”他说。
事实上,这种流窜对他来说代表着某种安全感,在不同的城市短期的卖淫,极大程度上减小了他们被举报与被侵害的风险。
好的酒店,旅居,一个月数万的收入,这一切的建构对他们来说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他们认可的生活方式。“还挺爽的。”我的受访者如此说道。
在他的身上没有那种我们常见的文学,电影,新闻视角中的自卑,凄惨,那种宿命式的悲剧与不甘,甚至有一种洒脱与浪漫。
「审美的变化」
这是一个崇尚外表与美貌的行业,在我见到他时,他背着一个DIOR的新款马鞍包。在这个行业里,外表往往决定了他们的售价。
“在我刚出来那两年“土”的不行。”他如此形容刚刚入行的自己。土是这个行业的大忌,意味着你只能接到最末一流的,也“土”的客人。叫不上价格,600一晚,大部分都上了年纪。
没有任何一个性工作者愿意接待这样的客人:“钱少还事逼。”他形容到。
这点在不少的会所也可见一斑,大概在两年前,我陪朋友去北京的会所,一位小姐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阿姨说这里都是小鲜肉,让我们今晚也来放松一下。”
这也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性工作者选择出来单干的原因,除去不用给“会所”分账,更重要的便是能够拥有对客人的选择权。
不过,当他们离开了会所,失去了固定的客源,对于“性的审美”的把握则要求更精准。
不土的代价是高昂的外表的维系成本,成衣,整形,医美,这是他们开销的大头,这两年还加上了健身。
“前两年喜欢清爽阳光的,这两年,流行有肌肉的了,所以我也开始健身了。”他如此说到。
我惊讶于这个行业自成的体系与规则,它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野蛮生长着,满足着我们社会中某种灰色的需求并自行运转。
「沉沦与反思」
从“我下个月准备再买一个包。”这句话开始,我想,我也许看到了一个性工作者的沉沦。
放下“用身体换取一个包。”这样的话题的伦理道德,某种意义上我们更应该讨论的是造成这样境况的社会原因,这是一种剖开个人道德之外的一种更大的社会道德,我们为什么会让一个年轻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毕业于一个知名的西部政法院校,从聊天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优质教育带来的智识,与认知方式,在最开始他只是想减轻家里压力,所以在酒吧驻唱,一来二去有人勾搭,然后会有人为了他的消费大把的买酒。最后慢慢的走上了这条道路…
哪怕是我,也避免不了那种:卿本佳人的感叹。
“这行来钱快,来钱轻松,还能见世面。”这是他的答案。
是了,这不是那种常见的边缘记录片的语境,他是独生子,父母是老师,没有重病在床的父母,或者需要念书的哥哥,这只是一个年轻人,他更愿意用这种方式赚钱,即使,这种方式是饱受争论的。
「笑贫不笑娼」,或者说,我们只在乎一个人光鲜的表象而不在乎途径已经俨然成为了一种社会问题。这个问题之下,跟很多当代人内心「意义系统」跟「价值感」的缺失是有关系的。在最近热播的「三十而已」中,一个名牌包的价值已经远大于一个人的意义,我们迎来了这样的时代。
物欲,究竟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在这个消费主义的时代,消费,在今天被被冠以了许多“精神价值”,而这种精神价值的核心说白了无非是“被人看得起”或者“自我满足”。
在以前,我们的“内心世界”跟“物欲”其实是有明确界限的,但是随着“奢侈品”“直播”“淘宝”的风靡,这个内心世界跟物欲的界限被空前的铲除了。
在今天,究竟有多少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判断,对于有尊严的判断是来源于:你穿什么衣服,背什么包。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自我,都在现在,被“爱马仕”“路易威登”这样的一个个消费标签所取代了。
“我不知道一个月如果没有三四万该怎么生活。”这是他没办法脱离这一行的原因,除了这份工作,他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人生。
当我做很多的边缘群体的采访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少对受访者保有批判,我反而对促使他们做出这样选择的社会现实关注的比较多。在我采访他的时候他已经快28岁了,一天正常的班都没有上过,在他十几岁起便有的那种对于真实社会的迷茫感一天都没有消失过。聊起家庭,伴侣,孩子,这样的事物在他的未来规划里是空前空白的。
这种空白事实上是一种幼稚,我们的价值标签里,是房子,车子,包,钱,当他们在这个消费主义所塑造的价值系统里空前强大的时候,自我价值的实现也会丢下许多也许更有意义的标准,比如怎么爱,比如怎么活。
那种思考是,一个铂金包,是否会比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来得厚重。支撑起我们人生道路的,是头顶的月亮,还是淘宝购物车里,一笔又一笔的订单。
此时此刻,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依旧认为,我的受访者,这位性工作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惋惜的是,他的环境告诉他,你只有一种尊严,是一个包,是一种生活。
其实,我想问所有人一个我最想问的问题:“你有没有在工作,或者生活中的某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像一个出来卖的娼妓,对他人予索予求?”
是了,是时候从「笑贫不笑娼」的论调中走出来了,在这种惊心的意义系统的缺失中,去找寻一些真正的“真的”东西,那种真正有支撑力的东西。
在这次面谈中,这位性工作者,他有很多令人艳羡的部分,自由洒脱生活,不菲的收入,但为什么我们不去做?为什么它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我想,是因为在这个行业中,那种真正的人的生命力的缺失。
灰色行业的灰,不是它是否被法律允许,而是因为在那里,开不出花来。
策划Editor | 赫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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